公式 1
癸卯仲夏,高原古城時雨時晴,一會兒麗日高照,暖風撲面,一會兒淫雨霏霏,寒意料峭。在東城一幢高樓之上,我的書案上擺放著幾本詩集,這是青海著名詩人、我的朋友楊廷成傾其大半生光陰,杜鵑啼血般唱給土地、唱給故鄉、唱給父老鄉親的戀歌:《慈悲土地》《風吹河湟》《雀啼民間》……
抬眼望望窗外,一座塔孤立在云翳、浮塵或隱約翠微之中。那里是西寧北山大墩嶺。山那邊百里之外就是我的老家——湟北酒鄉,我仿佛聽聞端午沿著歡快的河流,在馬蓮花幽藍的芬芳里,撥開一蓬蓬煙柳,回到祖輩繁衍生息、風吹雨打、煙熏火燎的屋檐下。荷包的香草味、油潑辣子和韭辣拌涼面的辛辣香味,還有煮雞蛋說不清的味道,一齊在鼻端縈繞……就有那么一波又一波難以言傳的明亮的喜悅、無緣由的感傷以及對那片臍血之地難以化解的眷戀,如潰堤之水一齊涌來心頭,把你淹沒。
這時,一個鮮活的意象從那些詩集中飄然而出:夕陽銜山,炊煙如藤,一個滿頭白發、雙眼噙滿憂傷和感恩淚水的“孩子”,正踽踽趕往回家的路上……這個純情、篤誠、執著的,一直在苦苦追尋精神原鄉的赤子,就是詩人楊廷成。
2
回家,從一首詩動身,走進詩人與他苦戀的那一方詩歌谷地——
那年,在這里我辭別母親
她揮動的手臂如炊煙一樣搖晃……
如今,我從遠方歸來
山風吹亂我如雪的一頭白發
秋光里
老父的酒歌已刻上祖墳的墓碑
親娘的叮囑早就在土地下長眠
童年的伙伴也佝僂著腰身問我
你是李家姨夫,還是張家的阿舅
故鄉,我只是趕在夕陽落山之前
流著淚走在回家路上的那個孩子
——《回家》
每一個心底哪怕還殘留著一絲鄉土情結的游子,讀到這樣的詩句,我想都不能不為之動容。這些浴血、淬火的字詞,充盈著痛感,閃爍著鋒芒,如一把把刀子,劃開你情感中最隱秘、最柔軟的部分,在一種切膚般深刻的生命體驗中,帶你重返藕斷絲連、夢牽魂繞、一生都在追尋的精神家園。這是胞衣之地,應許之地,這里不僅安頓肉身,更重要的是安放靈魂之地。這就是風雨故鄉,就是煙火人家。數千年來,在歷史的記憶中,在族裔的賡續中,在詩人的吟詠中,游子,一直奔波在返鄉的路上。
這首詩反復擊中我的是:回家。在古今中外詩歌的原野上,回家,可以說是詩人們反復吟誦的一個母題,一處詩翼所能抵達的終極之境?;丶?,就是回到母親的懷抱,回到大地的子宮,回到靈魂的棲所。這是每個人一生中永遠無法破解和撇開的鄉愁。難怪哲學家都說“詩人的天職是返鄉”(海德格爾)。江弱水在《詩的八堂課》“鄉愁第七”中闡述得更清晰明了:德國浪漫派詩人諾瓦利斯有一句名言,哲學是一種鄉愁,是一種無論身在何處都想回家的沖動。詩也如此。正如席勒在《詩歌的力量》一詩中說的那樣,詩是神秘的精靈,使俗世的事物暫時拋開,讓浮世的歡樂沉靜下來。“詩會引領人們回到往昔幸福的屋檐下,回到自然的懷抱中,回到家。”
連動物都是如此。“鳥飛反故鄉兮,狐死必首丘。”(屈原《九章·哀郢》)俄羅斯作家科利別里在《大地,仍躲在棉被下過冬》中寫道,一只孤獨的蒼鷺,每年回到它的故鄉阿穆爾河岸,后來消失了。他說,故鄉的呼喚,難以抗拒。猶如人們不得不拼命奔向故鄉,僅僅是為了看一看自己出生的故土,童年留下的足跡,觸摸邁開雙腿學會了走路的土地。
我們的詩人和作家對回家有著更親切、更深沉、更迫切的體驗和表達。史鐵生在《消逝的鐘聲》中寫道,故鄉的鐘聲消失很久了,幾十年后在異域他鄉再次聽到鐘聲,對故鄉有了新的理解:“人的故鄉,并不止于一塊特定的土地,而是一種遼闊無比的心情,不受空間和時間的限制:這心情一經喚起,就是你已經回到了故鄉。”
現在,就讓我們沿著那條詩句鋪就的道路,踏著曲折迂回、愁腸百轉的節奏,回歸故里。當年,辭別母親,她揮動的手臂如炊煙一樣搖晃的故里,走進詩人和他的詩歌谷地。
公式 3
我與詩人相識,已是很久遠的事了。這位具有赤子情懷的青澀少年,在當時風起云涌、革故鼎新、社會急劇變革時期,有過迷惘,有過痛苦,有過亢奮,有過夢想,并在詩歌的牽引下不斷走向成熟。我總在想象,也許是某個春天的夜晚,青春無眠,上下求索,突然他拽住了一角亮麗而充滿了誘惑的衣袂,頓時激動得淚眼婆娑,待定睛細看,正是那位夢寐以求的女神——詩歌繆斯。
從那時起,故鄉,那山水、風物、父老鄉親、歡欣、苦難……一一在他心中,浸潤,定格,顯影,析離出一幀幀輕盈、透徹、美好動人的鏡像。這是一幅“茅檐低小,溪上青青草。 醉里吳音相媚好,白發誰家翁媼?大兒鋤豆溪東,中兒正織雞籠。最喜小兒亡賴,溪頭臥剝蓮蓬”(辛棄疾《清平樂》)的田園牧歌圖,是詩歌的鄉村童話。正如墨西哥詩人帕斯在《孤獨的迷宮》中談論小說《佩德羅·巴拉莫》的時候所說:“魯爾福給與我們的不是一份照相文獻,而是一幅印象主義的繪畫。他把自己的直覺和憂慮體現在石頭、塵埃和貧瘠的沙地山。他心中的這個世界之景實則是另一個世界之景。”我想,我們的詩人也是,他詩歌的原鄉是其心靈濾鏡折射的另一個五光十色、原始古樸、充滿人間煙火和溫情的故鄉。
河湟谷地獨特的地域、歷史和人文特色,對生于斯、長于斯的詩人來說,不能不烙上深刻鮮明的胎記。故此,在今后漫長的求索之旅中,他頻頻回首,深情凝望著出發前的那片大風刮過的谷地,那個炊煙繚繞的村莊,那條難以割舍的根脈。美國著名文藝理論家艾布拉姆斯在《鏡與燈》中談到藝術創作批評四要素時,引用艾略特論述——用藝術形式表現情感的唯一途徑是發現一個“客觀對應物”。換言之,發現那種特殊情感的一組客體、一個情境、一連串事件,這樣,一旦有了歸源于感覺的外部事物,情感即刻被喚醒……
河湟谷地,大千世界。那些自然物象:山脈,河流,山路,村落,天象,地理,太陽,月亮,星星,節氣,風雨,莊稼,草木,牛羊,豬狗,飛鳥,蟲魚……歷史遺跡:神話,傳說,秦磚,漢瓦,陶罐,石磨……人文風情:土墻,木屋,灶火,炊煙,皮影,社火,大戲,花兒,神佛,眾生,生老病死,婚喪嫁娶,節慶禮儀……這一切,大到乾坤,小到微塵,都成為喚醒詩人情感的具有鮮明地理特征的“客觀對應物”。在荏苒時光的磨礪、冶煉中,詩人的創作靈感一次次被激活。于是,一幅河湟谷地的詩歌版圖慢慢拼接而成,成為靈魂詩意棲居的一方領地。
公式 4
這成為詩人生命旅途中無法拋舍的牽念和誘惑,他一直在返身,在回家途中?;丶?,回到河湟谷地那片精神家園,是他詩歌的主旋律。幾十年來,念茲在茲,矢志不移。“趕在夕陽落山之前,流著淚走在回家路上的那個孩子”,就是詩人鮮明的獨特楬橥。
除了這首具有代表性的《回家》之外,在他許多詩篇中回家意象氤氳其中,濃郁不可化解。比如《村莊》:昨夜西風消息/說河谷里麥田一派金黃/……我曾經也是秋風里/最飽滿的那一株麥穗/……多么想在這個時刻/回到山坳里炊煙四起的村莊……這也許是一株流浪他鄉或城市的“麥穗”,在高樓上夢見西風說著麥子金黃的消息,于是,就想起那曾經的村莊,融入那金黃的麥田之中,做一個艷陽四射、麥香豐盈的秋日之夢,正如科利別里在《詩意速寫》中所言:“也許,一百年后,在某個地方,我長成一棵牛蒡或別的什么野草。”而我們的詩人也許會長成一株麥穗,永遠成為村莊的一部分,聽麥田里父親的彎鐮嚓嚓作響。還有《五月的蕨菜》:……初夏時節/蕨菜是山野里母親們伸出的手掌/在呼喚遠游的子女/快回故鄉。還有《青豌豆》:輕輕一捏/在一聲柔和的脆響中/一縷山野的清香令人心醉/我似乎聽見了母親的問候/仿佛聞到了故鄉的味道/……青豌豆,青豌豆/這是誰家小丫頭的乳名啊/就這樣輕輕地叫你一聲/我那插了翅膀的心/早已飛到了花開花落的村莊。還有《歸途》:風吹故鄉/這些疏斜的樹影/像一群流浪多年的孩子/搖搖晃晃,走在回家的路上……鄉村非常普通的事物,一水一木,一花一草,一顰一笑,一呼一吸,成為永遠的誘惑,都能喚醒詩人那蟄伏心底敏銳而強烈的情感,化為一支支憂傷而美麗的鄉村慢搖。
公式 5
回家抑或鄉愁,在詩人的主題奏鳴曲中,還有許多變奏,演繹出沁人心脾、變幻多樣的華彩樂章,譬如,對故鄉、土地不可斷臍的母性意象、親情意象、平民意識、生態意識等等。在此只簡單談談母性在他詩歌中的意象。有人說,詩,一路走,一路尋找著自己的名字。它其實一直在尋找自己的本源。詩人宮白云早就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,她在《鄉村路帶他回家》一文中說,楊廷成詩歌創作的本源,即河湟。這“可能是深深植入他詩歌內核的一位女性。他的感受是如此深入骨髓,莊稼地里長出莊稼,蘋果樹上落下蘋果,他給一切平凡微小的事物以鮮活的呼吸”。
前面引用的《青豌豆》《五月的蕨菜》中就把青豌豆擬人化為青澀丫頭,心里輕輕喚叫著她的乳名,而把蕨菜葉子幻化為母親召喚游子回家的手掌。這里,它們都被人格化了,被賦予了靈性,猶如童話王國里那些動植物,變成了仙女和公主。他詩作中有許多篇章是直接獻給母性——母親、姐妹、村婦們的頌詞。但很多時候,她,她們,像精靈一樣在時空萬物中閃現出美麗的姿影。在《買草莓的漢子》,她從那位走街串巷叫賣草莓的男人口中飛出:草莓,草莓/……他喊著兩個水靈靈的漢字/好像是站在崖畔上叫他女兒的名字……在《故鄉的花朵》中,兩朵白頭的苦菜花,他們的孩子打著一朵朵小傘,隨風遠逝,現在,他們站在夕陽下,一株是沉默寡言的老父/一株是操勞一生的老娘。余暉里的慈悲和憂傷,隨風起伏,綿綿不絕。在《谷雨》中,節氣也成了一位司掌節令的女神:谷雨,這是誰家丫頭的名字/只聽有人輕聲一喚/她就舉起柳條般輕盈的手指/叩響湟水谷地初夏的門環。最不可思議的是那首《漢罐》,在黃土里沉睡千年的陶罐,穿越時空,幻化為鄉下的小妹:無論滄海桑田/依舊素面朝天。
在河湟母親的召喚下,那個今已滿頭華發的“孩子”一直在回家的路上,遙望著那棵指引方向的雪中的樹——
迎著漫天飛雪
你站在村頭的山崗
暖陽下淚眼婆娑
狂風中衣襟飄揚
那可是我的白發親娘
踮起腳尖向山外眺望
她昨夜的夢中
遠方的孩子們回到故鄉……
——《雪中一棵樹》